第4章 断陇 (4.4k)(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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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跟我说,北伐将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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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跟我说,汉家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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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宣室再次陷入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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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一下,顺着天子下颌垂落的泪水在地上溅开。
琬允二人早已是如遭雷击,至此刻又终于恍然大悟。
难怪天子如此反常!
难怪天子如此愤怒!
难怪天子如此不安!
难怪天子道什么不得陇右,道什么绳之以法,又道什么肉袒牵羊,玺绶献魏。
根源不在那些祸众妖言,不在那群狂生腐儒,在这。
哪有什么妖鸟夺魄?
天子还是那个他们熟悉的天子。
蒋琬率先向前一步,如同安慰一个做了噩梦的孩子一般劝慰起来:
“陛下,古语有云: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
“梦见自己饮酒作乐之人,天明后会遇到伤怀之事;
“而梦见伤怀之事者,天明后反而会意外享受田猎之乐。
“陛下今有不祥之梦,或许反而兆示国家将有喜事!
“且不说丞相出兵一月以来,捷报频传。
“便说昨日,丞相又来信报喜!
“因陛下龙体有恙,臣未来得及给陛下呈上。”
蒋琬说到这故意顿了顿,想看看天子做何反应。
然而出乎了他的意料,天子并没有像往常收到丞相来信时那般,迫不及待地让他转呈或转述,反而一副凛然之色。
他便只能继续开口:
“信上说,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吏民闻知丞相举兵而来,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各县百姓主动献纳粮草六万余石,大小运粮船只四百余艘。
“汉羌豪杰共举兵一万二余人,随我汉军伐魏,其中更有精锐羌骑千余,战马两千余匹!
“整片陇右,仍在固城自守负隅顽抗的,唯有陇西游楚据襄武,天水郭淮据上邽。
“甚至陇西太守游楚都已放出话来,只要丞相能隔绝拢道一个月,他便举城归顺!”
“隔绝拢道?”刘禅听着蒋琬道来的一条条好消息,非但没有丝毫振奋,反而更加郁愤难申,愁肠百结。
如此大好局面!
怎么就输了呢!
丞相这一次北伐失败后,三郡纳名归附乃至中立骑墙之人多被曹魏清算,死的死,逃的逃。
自此以后,陇右儿郎争归汉,箪食壶浆从王师的场景,再也没有发生过哪怕一次。
再没人敢相信汉军能赢了。
李贺说,“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刘禅私下里曾想:
那位此战后道出“一夫有死,皆亮之罪”的丞相,再次踏上陇右的土地,迎上陇右百姓怀疑的目光时,会不会被歉疚自责煎了人寿?
蒋琬以为刘禅不知道什么是“隔绝拢道”,便解释道:
“陛下有所不知,从关中入陇右总共有四条大道可以大规模行军。
“自南向北,一曰拢氐,二曰鸡头,三曰番须,四曰瓦亭。
“而北边的鸡头、番须、瓦亭三道翻越拢山之后,最后又皆汇于最南边入拢距离最短,且最为平坦宽阔的拢氐道。
“是故,我军只须固守拢氐道,阻敌粮道,便能让伪魏援军不能寸进,则整片陇右便彻底与关中失联,是谓「隔绝拢道」。
“世祖中兴时,隗嚣割据陇右。
“宗亲来歙(xī)率两千人饶过重兵把守的四条拢道,穿山越谷,伐林开道,直插敌人腹地,袭夺了拢氐道尽头的略阳城。”
“我知道此战。”刘禅出言打断了蒋琬。
“隗嚣收到消息后,立刻率兵数万,围攻仅有两千守军的略阳,却久攻不下。
“于是又凿山筑坝,激水淹城。
“来歙水来土掩,力战固守,打到后面箭矢耗尽,便拆屋毁舍以造箭矢。
“自春至秋,此战打得隗嚣士卒疲弊,于是世祖大发关东兵马,御驾亲征,大汉遂有陇右。”
蒋琬与董允听得瞠目结舌,惊讶于向来不好读书的天子,居然会对此战有如此了解。
“陛下,这略阳要地,如今已由我汉军掌控!”
老成持重的蒋琬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有史可鉴,略阳既已得手,全据陇右几乎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丞相这几年的呕心沥血,总算没有白费。
“我知道。”刘禅语出惊人。
蒋琬董允尽皆愣住。
天子知道?
天子怎么可能知道?
“先帝在梦里跟朕说了。”刘禅准备发扬封建迷信思想,给先帝托梦增加些说服性。
“先帝还跟朕说,那座略阳城,便是如今略阳县的街泉亭,又名街亭。”
琬允二人本来仍对天子口中的先帝托梦之辞不以为意。
可略阳城就是如今的街亭,这是丞相前几日亲自到街亭考察之后才确定的。
便是他与蒋琬,在收到丞相来信前也从未听说过街泉亭这三个字。
天子如何知道?
真是先帝托梦???
刘禅从琬允二人的表情中看出了他们的惊讶,于是弯下腰身,将叠好的帛书自案上拾起,递向前去。
蒋琬上前,接住,打开。
董允凑上前来。
刘禅任二人低头看信,道:
“先帝还告诉我,参军马谡被丞相安排于街亭,负责断拢之任,将军王平辅之。
“而马谡好大喜功,违背丞相命令节度,依阻南山,不下据城,被贼截断水源,以致大败。
“于是北伐功败垂成,汉室再兴无望。”
年轻的天子声音戛然而止。
一纸帛书自空中飘摇而落。
一双颤抖的手在空中虚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