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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铤而走险大团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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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母亲暴打,她的眼睛里喷着火,嘴角吐着白沫子,边打边闂,闂我是个贱骨头,是个贼,偷东西偷到自家大姨家里去了,全家人的脸都让我丢尽了。父亲也在旁边大声闂,说全家人从来都是清正廉洁的,清清白白的,怎么就出了这样一个贼娃子?

我从来没有见他们这么暴怒过,对我这么愤怒。我记得当我偷偷地把猪饲料拿到家的时候,他们只是表现得担心和害怕,而不是愤怒和谴责。而现在为什么会对我这么痛恨?现在想起来,偷猪饲料是为了活着,虽然政府和队干部绝不会原谅,但自己对自己是可以原谅的;可偷别人的梳子,而且是偷自己亲戚家的梳子,关键是偷来也没用,因为自己家也有梳子,这就难以理解,无法原谅了。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偷这把梳子?我留的是光头,根本用不着梳子,父亲和哥哥也是光头,只有母亲能用得着梳子。但她连年操劳,头发脱得也没有多少了,自己的梳子也用不着多少,还要偷别人的梳子呢?我为什么要偷这没用的东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无法为自己辩解,不能祈求原谅,只能闭着眼睛,听任母亲的拳头打在我的背上,打在我的屁股上。我能做的只是亲自把梳子还给大姨,请求她们原谅。好在大姨一家也没有责怪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因为梳子对我没有任何用处,甚至对我家人也没有任何用处,完全就是匪夷所思。

但我好像不吸取教训,在以后的日子里,用我们村里人的话说,我是越活越倒流了。年龄越大,身体越壮,品德越坏。因为大家一定要把我当成贼,我也确实是个贼:只要看到我,就要保护好他们家里所有财产,一块肥皂,一双破鞋,一只烂脸盆,甚至一个掏大粪的大粪桶,也可能一个不留神就给我拿走了。

一开始,人们只要发现丢了东西,就能到我家找到,一找一个准。因为我从来不会把偷来的东西藏起来,偷回去就随便扔到哪里。

火气大的人把我揍一顿,把东西拿走,火气小的把我闂一顿。也有那没火气的,只拿东西不打不闂,让我心存感激。

时间一长,我自己好像也已经麻木了,我觉得偷窃别人的东西不是个丢脸的事情,甚至不觉得被人闂辱也是个丢脸的事情。村里的人好像也麻木了,因为对我无可奈何,再加上都是一个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好多人都是亲戚,好在东西根本丢不了,只要发现东西不在了,就到我家里去找去,我并没有藏起来。他们把东西再拿回去,顶多表达一下对我的不满,反正也没有什么损失。

这样偷的和被偷的,好像就是一种游戏似的。但到了外村就不一样了,只要把我抓住,简直能打个半死。

我的名气也渐渐地大了起来,甚至全县的人都知道我是个著名的小偷。很多人只要丢了东西,就怀疑是我偷的,到我家里到处乱找,甚至无缘无故地把我打一顿。

我知道自己是冤枉的,但面对着认识和不认识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我充满着仇恨。我完全就是这个县里边的民贼,我是百口难辩。到最后,我就是想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也不可能了。因为我太出名了,完全就像古代的那些犯人一样,脸上刻着字,打着标签。反正那个时候,也不讲什么法制,对付我这样的人,也用不着公安和警察,民众可以随便打闂,即使交到公社里边,也是由办公室来处置的,有专门关押坏人的学习班,强迫劳动改造。不必审判,也没有什么时间限制,说抓就抓,说放就放。

更多的时候是在生产大队和地富反坏一起挨批斗。这个时候我倒反而不怕了,因为批斗还算是文明的:喊上一段口号,有积极分子带头把几十年来的所谓罪恶,讲上一遍又一遍,听的人差不多都会背了。在这种高压之下,我的毛病好像也改正了一些,看到别人的东西,也不一定心痒难耐,非得去偷不可了。

然而,没过多久,身体一向健康的父亲突然病倒了,大口大口地吐着酸水,脸色蜡黄,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

哥哥已经成了家,他的孩子众多,根本拿不出钱来,而我自己别看是著名的小偷,其实从来没有偷到过一毛钱。一来因为当时大家都没有钱,二来就是有点钱,也隐藏得极为隐蔽,我根本就偷不到。只能偷一些没有用的破烂的日常用品。全家人看着我,虽然口里没有说,但心里会闂我,白当了一回小偷的名字,却没给家里偷回来一毛钱,完全就是个废物。

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废物,但这个时候自己是不能作为废物存在的。父母养我生我,我不能不管,我这次下定决心,一定要去救自己的父亲。我看了他们两眼,默默地走出了村子。

我知道我们村是最穷的村子,就算我能偷到,也不可能偷到多少钱的。在农村,家家穷得连肚子也填不饱,每个人都想当小偷,都想偷别人家的东西,但谁家也没有东西让你偷。这就是为什么我成为著名的小偷,但并没有偷到多少钱的根本原因。而在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口号下,工农差别越来越大;工人的待遇要比农民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而工厂里边的厂长,恐怕是那个时候最富裕的人。

我想了半天,决定到城里去,到工厂去,到工厂最有钱的人那里去。无论如何要偷到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偷一些毫无价值的破盆烂家具了。我把目标选定在汽车配件厂。

那个工厂离我们只有30多里地。吃过晚饭以后,看着躺在炕上痛苦呻吟着的父亲,我没有犹豫,悄悄地走出了村子。等走到城里,已经到了半夜时分,正是我们这种昼伏夜出的人进行行动的绝佳时机。我以前办事到过这个厂里,知道厂长在后院住着,靠东边的一个独院,三间平房。

我躲在厂子对面的一棵大树后边,静静地看着厂里边的电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了。已经到了后半夜了,我才蹑手蹑脚地走到的厂长家的院墙跟前,轻轻地从墙上翻到院子里,借着朦胧的月色,走到门跟前,这才注意到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原来屋里没有人。

我心中暗喜,在院子里四处张望着,看到窗台前放着一根火箸,便用那根铁火箸插到门关上,用力一撬,那门关便从里边抽出来了。

我轻轻地打开门走进去,摸到箱子跟前,箱子居然不锁着。

我打开箱子。箱子里边放着两只包袱,一只新的,一只旧的。我把包袱拿到窗台跟前的桌子上,打开一只旧的,里边有一些旧衣服。我照原样包好。又打开另一只包袱,也是一些旧衣服。我一件一件地翻着,直到放到最底部,发现下边有三张大团结!

我惊喜的心怦怦地跳着,赶紧拿起揣在口袋里,把包袱包好,又放进去,把箱子关上,走出门。我又从墙上翻出去,紧紧地攥着三张大团结,像疯了一样朝我们村子里跑去。

但我不敢马上给父母送过去。我在窗户上听着,好像父母都睡去了,我自己另外住一孔土窑洞。我紧紧地攥着那三张大团结,当时面值最大的钱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我才给了我哥,让他带着父亲去看病。我哥看着我手里的钱,足足看了半分钟,也没问我这钱是哪里来的,便用生产队的小平车,推着父亲到公社医院,给父亲去治病。

我是做贼心虚,也没敢跟着去,担心他们问我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问钱的来历,我是没法说清楚的。好在父亲的病也不重要,是胃溃疡,输了一些液体,买了一些药,便回到家里了。

那是我第一次成功偷到一笔巨款,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惭愧。总算自己尽了一点孝道,尽管这样非常不光彩,但也只能这样了,只是觉得对不起那个厂长。当然也担心事情败露,如果那样可真的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下场在等着我。尽管我已不是第一次偷东西了,但这么大的钱,我还是第一次偷到。我常常因此而坐卧不安,心怀忐忑,好像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哪天就要爆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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