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流离(2/2)
放胶片电影一样,他的眼前闪过很多灰白的画面。
葬礼上,妹妹在画框里冲他笑,画框外的所有人都在哭,查尔斯经过烧得站不稳的他,失望地摇了摇头。
选秀决赛那天晚上,他一路咳喘着跑到医院急救室的走廊,沈厉峥迎面一个巴掌扇在他的脸上,质问他为什么没接外婆的电话。
回到沈宅的那天中午,姜鹤从房间里冲出来扑向他,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吼叫着,说他不是自己的儿子。
江边水泥路的中央,沈佑麟像看垃圾一样俯视他,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告诉他自己希望他去死,再也不要见到他。
……
沈陌遥将头抵在门上等待这阵眩晕过去,花了一点时间找回自己的呼吸。
这些天来,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感觉,甚至在头脑昏沉时也忍不住会想,自己可能确实是新闻里说的,十恶不赦的罪人。
或许他生来就注定被憎恶,不配得到任何人的认可和喜爱,有他在,只会给别人带来无穷尽的伤害。
这样的想法伴随那些噩梦般的灰白画面和声音,顺着他体表的肌肤攀附缠绕,雾气般无孔不入。
仿佛置身于深黑的泥沼之中,他找不到退路,更找不到出口,只能放任自己一点一点在黏腻肮脏的液体中下沉,下沉,直到被腐臭的污泥灌满口鼻,在窒息中沉进一片漆黑的地底。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意识归位,视线重新恢复清明后,沈陌遥垂眼在那最后的三个字上逗留片刻,放下了手中的颜料罐。
他没有再试图继续喷颜料来遮盖那三个字,只是定定看着他们,忽然弯起唇角极浅地笑了一下。
“放心吧,很快的。”
很快,就会如你们所愿。
他的声音很轻,一说出口就散在廊外安静的雪中,脸上神情却很平静,眼眸中也没有任何沉重或哀伤。
就像只是做出了一个让自己感到轻松的承诺而已。
外面的飘雪逐渐变大了。
霖市已经很久没有下这样大的雪,上一次恐怕还要追溯到四五年前。
沈陌遥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够住在这里了。
他给邻居添了这样的麻烦……对了,还得联系房东赔偿损失才行。
那么,现在该到哪里去呢?
他有些茫然地眨眼。
仔细一想,他在这座偌大的城市之中打拼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连一个容身之所都没有。
实在不行,就睡在车里吧。
他的车子虽然不算新,但是很能跑,即使被什么人发现了要追着骂,他只要一脚油门下去,一定能把他们甩开。
如果再被发现,就再踩一脚油。
沈陌遥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逗乐了,他有了一点精神,顺着记忆往停车位走,他的车安静停在路边,漆黑的车身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
打开车门准备上车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车底传来一阵细微的叫声。
尖尖的,有些嘶哑,他扶着车门慢慢蹲下来,把头凑近车底下看了看。
车底盘的凹槽里趴着一只瘦巴巴的灰色小猫。
看见他的身影,那小猫竟然主动从底盘跳了下来,歪歪扭扭朝他走过来。
它凑近他,试探着又喵了一声,抖着细瘦的四肢朝他的脚上小心翼翼拱了拱。
“……是吗。”沈陌遥的眼瞳颤了颤。
“你也……没有家了吗?”
他俯下身去,用手贴近小猫有些秃毛的脑袋。
小猫在他手心蹭了蹭。
“那,要不要先跟我走?”
其实他很清楚,即使他的状态不像现在这么糟,身为哮喘患者的自己也是并不适合养宠物的。
但是至少在这一刻,他做不到拒绝一只主动愿意靠近他的小猫。
“这样也好。至少这样我也能……”
也能暂时和你组成一个家。
他把小猫揽进手心,像是试图互相取暖,尾音就像落在掌缘的雪,很快融化成潮湿柔软的痕迹。
沈陌遥回到公寓里拿了一点日用品和食物,把小猫护在怀里走回车上。
雪落在脸上很凉,小猫在他怀里喵喵叫,他坚持着一步一步走回车里,把小猫放在副驾,解下围巾把它围起来。
他朝手上哈了哈气,搓了搓,为了以防万一,发动车子前还自觉地喷了一点扩张剂在喉咙里,靠着椅背缓了一缓。
他伸手捋了捋小猫毛发凌乱的背,也许是手指太凉,小猫又冲他喵了两声。
“别怕,我会带你找到家的。”
沈陌遥对它笑了笑。
若是只有他自己,在车里凑合住下去倒不难,但是他不想让小猫跟着自己受委屈。
所以,他改变了主意。
他得替自己和小猫找到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这是首先。
然后呢?
大脑中忽然空白一片,沈陌遥歪歪脑袋,打开手机备忘录看了一眼。
嗯,然后,他要想办法把计划清单上的第二条完成——获得足够的钱,让两个子公司的项目能够顺利落地。
那么现在。
“得去重新租个房子啊……”
他在雪中很慢,很慢地开了一段,却发现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起初他还以为是被雪水蒙了眼睛,反复拿袖子蹭了半天,却依旧看不太清,身体也逐渐变得灼热起来。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在发烧。
也可能不只是发烧,他的心跳也变得越来越快,有很重的血腥味顺着他灼热的呼吸往上涌,好像有一块满是尖刺的烙铁被塞在肺里翻滚,一路灼烧着刺破他的内脏。
不太妙。
要尽快找到地方住才行。
……
好像人一旦发烧,脑子就跟着坏掉了。
沈陌遥站在昏暗的街灯边,看着房屋中介一片漆黑的店铺玻璃上倒映出自己隐约的侧脸,自嘲般笑了笑。
他可真傻,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又要到哪里才能找到愿意把房子租给自己的人。
雪越下越大了。
街道上一片空阔,沈陌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睫上很快积了一层轻雪,这次他没有再把它们抹去,只是放任越来越多的雪花飘进他的额发间,又很快被他皮肤滚烫的温度融化,变成一道又一道浅浅的水痕。
他只是轻微眨动眼睫,那些水痕就顺着他微微上扬的眼尾滑落,像一滴泪。
先离开这里吧。
沈陌遥扭过头,跌跌撞撞往车边走,却很快停下了脚步。
在他车子的不远处,站了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影。
那个人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会了,肩膀上也积了一层雪。他看见沈陌遥走过来,很快朝他伸手,衣领间的雪粒随着动作扑簌簌落下来。
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中是一张薄薄的卡纸,上面隐约写着一串地址。
难道是租房的人吗?
沈陌遥的意识陷在一片混沌里,整个人晕晕乎乎,看不清眼前的人,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伸手去接那张卡纸,伸到一半却忽然掩唇咳得停不下来,唇瓣间溢出红色的血。
血顺着指缝淅淅沥沥流下来,落到纯白的雪地,顺着细小的冰晶颗粒蔓延成浅红色,还有一两滴很不凑巧地溅落在男人递出的卡纸上。
……坏了,肯定要吓到他了。
好好的忽然吐血了不说,还把人家递出来那么漂亮的一张卡纸搞脏了。
看来之前不该偷懒的,还是得买点止血药吃。
沈陌遥眼睫颤了颤,觉得力气好像随着咳出来的那一点儿血一并消失了,连带而来的还有愈演愈烈的眩晕感,眼前的一切好像被越来越多的雪花点点覆盖。
在最后残留的视线中,他看男人丢下卡纸朝自己伸出手。
他掀了掀嘴唇,抱歉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眼前就蓦地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