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坦白(2/2)
萧成钧半垂着眼,低声道:“祖母,不知您想要我说什么?”
老夫人捻了一颗手中冰冷的佛珠,面色沉沉。
她许久没有以这种严厉口气与这个孙子说话了,若追溯起来,还是那回他上山走丢,陪同他的侍卫惨死之后。
彼时他就跪在祠堂,听她严厉呵斥,缓慢抬起头来,便如眼前这般平静地反问。
老夫人在窗边榻上坐下,正要开口训斥,却看见床尾睡着的沈明语,骤然一惊。
萧成钧薄唇紧抿,嗓音愈发沙哑,“祖母,六弟昨夜没睡好,别惊醒了他。”
“你有脸说这话,我这老脸听了却要替你一红。”老夫人强忍着怒气,手中佛珠捻得极快,“六郎平日待你如何,你难道没有心吗?”
“你怎能拿他去犯险?枉费他亲亲热热唤你一声哥哥。”
萧成钧唇色白了白,踉跄着从榻上下来,“扑通”一声跪下,垂着头没有吭声。
“我知道,你小时候最亲近的是六郎,觉得他因为男生女相被众人议论,与你处境有些相似,故而你多留意了他几分。可他有母亲疼爱,生得也乖巧,周围的人越来越喜欢他,你渐渐地明白,他终究与你是不同的。”
老夫人声调慢慢缓和下来,倒显得越发沉重,“六郎去了直隶后,你也不再关注这个弟弟,直到他成了世子,对你日渐关切……你终于动了心思,想他将来能为你利用。”
萧成钧拢在袖子里的手指用力捏成了拳头。
“先前种种我不想多说,只说昨日,你为何一改性子,突兀留下了他,还要与他一同回来?”老夫人语气稍顿,目光犀利投向地上跪着的笔挺身影。
萧成钧抬起眼帘,薄唇动了两下,手指几乎要掐进掌心里,却到底没有出声。
“行,你不愿说,我替你说。”
老夫人冷哼一声,“你怕自己半路出事,想借着他的名头顺利回府,以为旁人会碍于靖南王府的颜面,不敢妄动。”
“我不知你在替谁做事,可我却知,你得罪的人是不得了的大人物!人家不仅不把魏国公府当回事,亦不在乎靖南王府,纵览天下,这样的人是什么身份,也呼之欲出了。”
老夫人冷冷一笑,“萧成钧,祖母可有冤枉你半句?”
萧成钧沉默了半晌,哑着嗓音道:“祖母心细如发,孙儿不敢辩驳。”
他这回拿到的账簿事关七皇子党罪行,回京路上借着学子们遮掩行踪,仔细小心,可到了京城,只他独自一人实在太过惹眼。他本以为,在京中对方不会对沈家马车动手,谁知对方如此胆大妄为,竟还是暗中盯上了。
“你明明已经察觉对方蠢蠢欲动,却仍不肯收手,非要拿你六弟做饵,想借机将对方一网打尽,想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将事情闹开……可你想过没有,这世上还有哪个人像你六弟这般,如此真心待你好?”
“你拿他当诱饵,他却替你担惊受怕了一整夜!”
老夫人声音倏然轻了下去,长叹了口气,“三郎,你太叫人失望,不是祖母,是让你六弟寒心。”
萧成钧没有说话,只是唇角缓缓牵起极浅的弧度,似自嘲亦是苦笑。
隔了半晌,他用力抿了下唇,苍白的唇瓣泛出一丝薄红,淡淡道:“我从没想过拿六弟做饵。”
他是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了一把。
他厌恶府上的所有人,除了这个过分单纯的小少年,可到底让她被卷入其中。
老夫人长叹了口气,望着最爱的儿子的唯一血脉,心绪复杂。这孩子一直忍辱负重,明哲保身,而今却渐渐显露山水,依着他的心性,将来怕不是池中之物。
“六郎是个好孩子,你拿十分的真心待他,他便会拿十二分的好回报你。”
老夫人沉默了许久,才将目光从睡着的沈明语身上移开,对萧成钧道:“今年你也要参加秋闱了,你若能有心记着他对你的好,往后凭自个儿本事去争,去斗,别再让他受你牵连。”
萧成钧始终一语不发,只是抬眸望了老夫人一眼。
“我知你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你,可你想想,在你六弟心中,你愿意让他见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夫人最终挪开了视线,手里的佛珠扔给了萧成钧,“你父亲去世后,我一直用的他往年这串佛珠,如今你大了,送还与你罢。”
“我熬不住几年了,将来三房如何,还得你自己去想,只是我不忍见……六郎到底是无辜的,你若真心视他为亲人,便要想办法护着,而非让他伤着。”
萧成钧膝行几步,苍白面色尤为凝重,手指慢慢捡起那串紫叶小檀佛珠,轻轻捻动了一颗。
“祖母,兰亭院逼仄,我想换个大的去处。”
他慢慢地说,声音有些飘忽,“我意已决,盼祖母成全。”
老夫人似是并不意外,反倒松了口气,思忖片刻后道:“你想迁居出去?也好,风口浪尖上……松鹤山庄是个清净的地方,离京城不远,回来也方便。”
萧成钧身子有些撑不住了,只微微伏身,低声说:“祖母可对外称我病重,等风头过去,再做打算。”
老夫人叹了口气,他惹出这样的祸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心中不免又苦笑,这孩子终究是要做大事的,劝不劝也没必要了。
她将要走出屋时,萧成钧忽又轻声道:“祖母,昨日之事……我会自己同六弟说。”
老夫人面色微微错愕,她不是不知,这意味着两个孩子往后定然要生分了。
可她最后也没再说话,只微微颔首,“随便你吧。”
等老夫人出去后,又隔了好一会儿,萧成钧才回到榻上,低低咳了几声,将目光移向那团蜷缩在他大氅里的单薄身影。
沈明语缩在床尾,闭眼的模样很是温顺乖巧。
萧成钧默了片刻,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碰了下她,压着嗓子唤了声,“敏敏,起来,别受凉了。”
那纤长的眼睫微微颤抖,缓缓睁开,半含着朦胧的时候与平日不同,带着几分娇憨的软和气息。
“哥哥,对不起,我不小心在你榻上睡着了……”
她揉了揉眼,很是不好意思。
萧成钧喊醒了她,却不再说话了,只是定定望着她,因着身子虚弱,那双漆黑的眸子便噙着几分缱绻的迷离。
沈明语愣愣与他对视,不过片刻便觉得有些不自在,心口莫名跳得快起来。
偏那双目光似幽深的漩涡,叫人挣脱不来,她迟疑了片刻,小声问:“哥哥,你哪里不适?我去喊大夫,他还没走呢。”
萧成钧慢慢蹙起眉,肩头撕裂的疼痛有所加重,隐约牵扯得他心里发疼。
他缓了缓气,轻声说:“敏敏,昨日是我喊金吾卫过来的,就在你去买云片糕的时候。”
沈明语听了,神色微微错愕:“你说什么?”
“那场混乱不是偶然,不是意外。”
萧成钧慢腾腾地继续说,目光直愣愣盯着她,“是因为我……因为有人追杀我,所以我才拉你同车。”
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残忍,将真相鲜血淋漓揭开……他可以说得更委婉,更温和些的。
可他只听见自己不带丝毫情绪地继续说下去,“你是靖南王府世子,我以为他们不会轻举妄动,我也本可以不许你下车,可我……太高估了自己。”
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么多……她也许根本不能明白,他应该骗骗她,她是很好骗的。
但他依然平静说着,“其实我是故意纵着你去了闹市,借着出游,通知了金吾卫,想把对方一举擒获……昨日带你犯险,抱歉。”
沈明语这时才从他零零碎碎的话语里明白过来。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愣愣着看他。
“哥哥,你、你说完了?”
她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嗫嚅着问:“我昨天还买了松子糖,糖渍梅子,酸枣糕,嗯还有……我等会儿拿来给你尝尝……”
萧成钧深深吸了口气,眼底暖意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旁人常见的冷洌。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说得极慢,一字一句却锋利如刀。
“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对面的小人儿看起来快哭了,那双干净明亮的眸子蕴着泪,将落未落,委屈巴巴的,叫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替她拭去。
萧成钧手指紧紧攥住被角,闭了闭眼。
“放心罢,你的秘密,我永远不会说出去。”
他觉得自己的声调儿越发不像自己,带着点颤意,“所以,不必再勉强自己来接近我,讨好我,也不必再与我说话。”
“离我远点儿,越远越好。”
他倏然睁开了眼,轻声吐出最后两个字,
“……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