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束麻(4.7k)(1/2)
上邽。
夜色彻底将土山笼罩。
那道由进贤冠,直据袍,一柄腰间配剑组成的身影,也彻底融入夜色之中。
又过了许久,灯火亮起,他开始在土山上缓缓地走,思考着。
护卫他的人们许是担忧兵甲撞击的响声影响到他的思考,故而远远地护着,于是乎他显得有些孤独。
费祎一直在土山下远远地候着,不敢上前打扰,直到丞相下了土山,到他跟前,他才终于开口:
“丞相,营寨外边来了十几个老者,说想见您。”
然而丞相继续走,没有看费祎一眼,直到走出十几步外才终于停了下来。
“什么?”他半转过身,有些茫然,似乎是没听到。
“丞相,营寨外边来了十几个老者,说想见您。”费祎一直静静地跟在丞相身后,等丞相再次问话,才又重复了一遍。
“哦?”丞相有些疑惑,旋即脸色沉了下来。
“是不是我们的战士打扰到附近的父老了?”
“不是,他们就说他们想来看看大汉的丞相。”费祎说到这句话时突然喉咙哽了一下。
“我让他们回去,但他们说见不到丞相,他们就不回去。”
丞相扫了扫脸上疲惫,打起了精神:“走,在哪个门。”
“东门。”
…
费祎紧紧跟在丞相身后,远远就看见了十几个在门口等候的老者。
他们围着专门为他们生起的火堆,朝费祎的方向望来。
火光把他们从破旧衣衫裸露出来的皮肤衬得发棕发黑,见到一群衣冠之人向他们走来,几名老妪赶忙把衣服掖了掖。
在离他们十步左右时,费祎越过了丞相,率先走到他们跟前:“诸位父老,这位就是丞相。”
费祎本以为他们见到丞相会很激动,但事实上没有,他们一个个反而变得比之前来营门说想见丞相时更加局促起来。
“您…就是大汉的丞相?”一位站直了身也只到丞相胸口高的老妇率先开口,火光把她脸上的皱纹照成一道道阴影深重的沟壑。
她的口音很重,似乎是平日里不怎么说官府话,又似乎是这里唯一会说官府话的。
“是。”丞相轻轻点头,转而又扭头看向费祎,“让人去库里取十八件厚麻衣来。”
吩咐完这句话,丞相便脱下自己的麻布罩袍,罩在了这名衣衫破旧不能蔽体的老妇身上。
费祎吩咐完手下去拿麻衣,扭过头来就发现丞相的麻袍已经到了那名老妇身上,顿时面露大惭之色,赶忙把自己的麻袍也脱了下来,给另外一名老者披上。
其余随行者赶忙效仿。
这群看起来有六七十岁,实际上可能并没有的老者一个个被这群陌生人的举动搞得更加不知所措,嘴里说起了一些衣冠之人听不懂的话。
丞相面前那名老妇愣神许久,最后才回过神来赶忙把拖了地的麻袍一下一下卷起来,最后干脆脱了下来递给了丞相:
“使不得使不得丞相,这么好的衣服,俺们这些人脏,会把您的好衣服弄脏的。”
丞相没有接。
她便硬塞回丞相手里,随即扭头说了一通让人听不懂的话,也不知是羌话还是凉州方言。
于是其他十几名老者也纷纷将麻袍脱了下来。
丞相捧着麻袍,环顾了这些老者一圈,一时脸色复杂。
老妇仰着头端详了丞相许久,最后又有些忐忑地问道:“您…真的是大汉的丞相?”
丞相轻轻点头:“是,我是。”
那老妇的忐忑于是化开,憨厚朴实地笑道:
“俺们听说大汉的丞相来了,就想着能不能见一见,没想到您真的愿意见俺们,俺们真是…真是…”
丞相低头看着老妇洗得干干净净的脸,又看向她身上不能蔽体的破旧衣衫,脸上戚色愈发深重:
“老夫人,谢谢你们愿意见我才是,你们本都是大汉的子民,没能让你们吃饱饭,穿好衣,都是我这个大汉丞相的错。”
“丞相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怎么能是您的错呢?俺们现在是魏人,魏人没有吃饱穿暖,跟您大汉丞相有什么关系?”这位老妇有些不解。
丞相捧着麻袍说不出话,不知在想什么。
那老妇继续道:
“其实吧…丞相,俺们这些人都是羌人。
“但…俺们也是汉人。
“不…丞相,俺的意思是,俺们生下来的时候是羌人,但俺们都觉得俺们是汉人,大汉的人。
“俺们跟汉人吃一起,住一起,一起种田,一起交税,一起通亲,慢慢也就记不得自己是羌人了。
“可是您说,怎么俺们这些汉人…和羌人,突然之间都变成魏人了呢?
“俺们实在不想当魏人,俺们之前还是汉人的时候,日子虽然也是吃不饱,穿不暖,但也能过,起码各自的孩子都在自己身边,就是徭役当兵也总能回来,有个盼头。
“当了魏人后,俺们这些人的孩子就被迁去关中了,说是屯田,现在几年没有一个消息,不知道人到底是去了关中还是哪里,也不知道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所以想来问问丞相,丞相什么时候能把魏国打走,俺们…俺们这些人,其实还是想当汉人,也想让俺们的孩子回来,当汉人。”
丞相久久沉默。
“老夫人你放心,我们大汉现在打回来了,用不了多久,你们就又是大汉的百姓了。
“到时候一定让大家都吃饱饭,穿好衣,如果做不到,我诸葛亮就辞了这丞相不做,亲自去给你们耕田织布。”
“啊,您给俺们耕田织布?使不得使不得丞相,俺…俺虽然是个羌人,但小时候读过一些汉人的书,知道一些道理。”那老妇说到这有些自豪。
“您这样的大人物,只要好好做好您的事,俺们这些小人物就能吃饱饭,穿好衣。
“您要是不去做您该做的大事,反而去耕田织布,那俺们这些小人物就惨喽。”
丞相一愣,旋即想到自己听过类似的道理,眼神又黯了些。
另一边的费祎捕捉到了丞相神色的变化,知道丞相应是想起杨颙故去前说的那番不要事必躬亲的话了。
没多久,一名仓官带着两个人将麻袍拿了过来,站在旁边等候。
丞相走过去,将自己的麻袍递给费祎,紧接着亲自从仓官手上挑起一件大小看起来略合适些的麻袍,走回去给老妇披上。
老妇仍说这样不合适,扭捏着再次想要脱下来。
“老夫人不要再推辞,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暂时没办法,可既然见到了,今天这些麻衣你们不穿走,我这个大汉丞相做得心中有愧。”
见那老妇神色依然犹豫,旁边的费祎尽量让自己声色和悦道:
“老夫人,您就听丞相的话吧,丞相真的会为了这事劳心伤神,您就当帮帮我们。”
那老妇思索了两下,最后“欸”了一声,之后粗糙的手反复地在那件崭新的麻衣上摩挲,有些喜欢又有些不好意思,最后想到了什么,道:
“丞相,其实俺们这些人今天来这里,除了想看一看您这位大汉的丞相,问下您什么时候把魏国打跑,本意是想再跟您道声谢,不是想再要一身这么好的衣裳的。”
“道谢?”丞相疑惑了起来。
“是啊丞相,昨天你们的人给俺们这些人每人送去好几束麻,还有一些粮食。
“俺问那送东西的小娃娃为什么,他说他砍柴时拿了俺们一束麻,所以来跟俺们道歉。
“俺们当时不敢多问,后来觉得哪有拿一束麻就道歉的道理?倒是俺们当时收下了那些麻和粟,怪不好意思的,就想着来跟丞相道声谢。”
丞相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看向费祎,冷声问道:“有此事吗?”
费祎连忙摇头,表示并不知晓。
一旁的老妇见到丞相脸色的转变有些迷糊,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那么亲切诚恳的大汉丞相,在听到她说来道谢后突然变得这么严肃。
丞相冷声道:“去把杨威公和昨日负责樵采的诸葛乔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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